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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向朗】建兴二年

(一)
这一切发生在建兴二年,虽然那时的成都无甚特别,但终归与大多数人的想像还是不一样,甚至置诸陈寿笔下,亦未必算不得敷衍。

张裔的头发比往日还要长一些,但并没有披散身后,那时我还是丞相长吏,王连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,我从不曾与他提及南征的事宜。

“巨达临朝何意?”丞相说,与此同时,我举箸半晌,吞咽着豆粥。

“无意。”我答:“惊讶吗?”

丞相想知道的是为何我今日要入朝,也许是为着陛下的日课。

“准备什么也不说?”丞相笑了笑。

“其事也。如有政,虽不公以,公其与闻之。”我答,《论语》的言辞,意思是:私事罢了,如若是政事,就算不告知您,您也是可以听闻的。

建兴初年,诸葛丞相执政的时候,我几乎没遇到过什么恶政,贸易繁荣兴盛得令人难以招架,甚至单单王连经手的盐铁之利,便可以支撑成都一整年的运转。

“巨达还未用早膳?”杨颙从廊内经过。

我摇摇头,让杨颙帮我先去正堂把堆积的案牍查阅了。丞相让杨颙过来,走到进前,执着他的手,与他耳语了一番。

“你们说什么?”我说,语调意外的暧昧,“莫不是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罢?”相府新进了两名府吏,面容清秀,看起来格外的乖巧。

“巨达在想入非非。”丞相调侃。

我被豆粥烫了一下,不仅杨颙面上露出戏谑的神色,甚至连我自己都觉着刚刚的言辞太过轻薄。

杨颙不赞成丞相事事操劳,他反对上下相侵——这是杨颙的措辞——也许他甚至对丞相直言过,丞相不应该自校簿书,流汗竟日,他觉得丞相这么做无异于自毁长城。在相府,人人都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,但我还是觉着杨颙此番言辞太过激切,与他本人不符,人人都会做出一些与平日相悖的举措。

丞相感到满意,至少暂时是这样。他示意我们不得不停止这个话题,因为他必须在巳时赶到都江堰视察水利,回到他身为丞相的工作中去。

很可能就是在这时蒋琬至堂下来取蒸饼,开始进食早膳。他原本会一直等到丞相离开,也许是出于习惯,也许是一贯的持重,他习惯不用早膳,直到确定为丞相将日程安排妥帖。即是我把晨食带给他,他也会等,同时看向丞相,看他是否无一处不熨帖。他一但开始用餐,气氛总是很轻松的,而当他看到丞相微笑的时候,他也立刻微笑,因此很难想像他感到压抑,也很难想像建兴十二年,诸葛丞相去世后的蒋琬,和现在这个青年是同一人。建兴二年的蒋琬温暖,安静,整洁,而且常常露出奕奕的微笑。

建兴十二年蒋琬不再温暖了,他有时微笑,面对群臣,如果他不得不这么做的话,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;还有费祎和董允,他们的眼底古井无波,但他们的皮肤上面总是浮动这沉静的笑意。

“丞相该出发了。”蒋琬提醒到,语气尽量显得急促,或者,用更加为难的音色说:“张君那边催促得甚急。”

这是蒋琬常说的话,并不总是意味着张裔当真催促,但他还是乐意提及张裔的。

张君今日着一件纯白的长衫,蒋琬说,简直迷人。

“君嗣天天都很迷人。”丞相说,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,“青衣,白袍,藕色下裳,白玉冠,小春衫,把相府照耀得熠熠生辉,还未必映衬得全。”

噗嗤,杨颙忍俊不禁,相府毕竟是丞相的,府君由他来定,府吏由他来选,即是他入朝,亦或出巡,一切也必须时刻准备着得到他的许可。

我慢慢意识到,这样的日子可能非常令人惬意。柔软的豆粥,整洁的厅堂,美丽的张裔——所有这些庶务的神圣性都由丞相主导,由相府实施。苏眉亲手准备每一餐饭食,熨擦餐布,府内所有的日用织品都被送到七盘巷的纺织店里清洁,而苏宵却把各位府君的织品晾在内院的晾衣绳上。所有的官服都被太阳晒得泛白,被风吹得干爽,并散发出清甜的气息。苏宵认为纺织店上浆过多。

“七盘巷。”苏眉用轻柔的声音逗趣地说,好像她要同时向苏宵和洗衣工人道歉。

“七盘。”苏宵简洁地说。

渐渐地,我不再那么忠实于朝堂,那个在细节上十分严肃,在精神上却非常混乱的地方。我知道,丞相必须用尽全部精力,才能营造这样一个相府,他无法为陛下再做多的一点什么,甚或再施放多一点的权力。

相府就是那样恰当的词,“一位府君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协助丞相打理整个相府。”

这话似乎是张裔说的,也未必。也可能是从王连的闲谈中听到的,这是那种会让丞相莞尔的话。

(二)
食毕粥我便到了堂上。我在书柜后面找到一卷笨重的典籍,于是把他取出来,根本没有想到应该事先问问张裔。沿着书柜缝隙用红木铺制的地面刚打过蜡,我怀抱典籍欲行失去了平衡,手肘被严重擦伤,不得不及时唤张裔帮忙处理一下。张裔非常熟练地处理伤口,一副公事公办就事论事的样子,动作温柔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。没有开玩笑,他说他想不起这部典籍是从那儿来的了,似乎一开始就是放在那里的,虽说彼此都全是精研典籍,但还是考虑着把藏书好好打理一番。我对这一日的府事稍有了解之后,意识到我们根本没有时间,因此这件事没有任何结果。让我惊讶的是张裔本人并没有提出任何关于府事或操持上下的情况,在他的眼睛里,他似乎忘却了日程中琐琐碎碎的忙碌感,或者需要被敦促着处理案牍,尤其是午憩时。

“你一个人处理这么多案牍?”这是我看到张裔伏案时说的话,“忙的过来?让我帮你处理些许亦未尝不可。”

张裔对这方面的善意总是不置可否。

他是对的,我后来发现,他的捷悟实在是让人望尘莫及。

张裔不仅是一名府君,他还是那名府君。他推动着相府的运作,却拒绝接替王连任职长吏。他年轻的时候以明经被发掘,吏治也很出色,许文修评价他干理敏捷,直到先主入蜀。他曾经在谩骂中打开成都的大门,在混乱中孤身赴险,在东吴颠沛数年。在这一切一切之后,甚至到了而立之年,他还能依旧维持着那副皎如玉树的姿容。你可以相信他永远不会放弃,他可以在人们以为他早已抛尸东吴的时候,让自己起死回生。

然而,和我初次见他相比,他在相府里看上去那么随和。我不太清楚他究竟执念着什么,不过对于这个人任何的探寻都毫无必要,虽然王连认为情况恰恰相反。王连对张裔总有带着出于私情的保护欲,他和杨颙截然不同,他从盐铁的文卷中抬起头来,要我别总是麻烦张裔。

“你要休息一下,君嗣。记得吗,我昨晚提醒你早些就寝的?”

“嗯。”张裔含糊应声。

当然王连身体已经很糟糕了,或许撑不过年末,这让他可能习惯于表现出很操劳的态度。

但我无法想像杨颙会像他那样。杨颙似乎是个驻留在隆中那段青葱岁月中的惨绿少年。我刚见他时,以为自己有权臧否他的行止,曾经将他带入庞德公的内室,从几案上取果子给他吃。

他现在仍然和年少时有一样黑一样亮的头发,但现在的他常常束发,复加上缁布冠。见着他后我问他为什么不披发,他说:“为什么要披发?有君嗣在旁人何苦披发?”

“你也喜欢君嗣披发?”

“有谁会不喜欢吗?”他大笑起来,仿佛我在问一个无需回答的问题,“彼者可是张君嗣呐!”

“你就是因为君嗣才不披发的吗?”

“那倒未必,在他之前我已经束发多年。还未出仕的时候,那时您已经不在隆中了,我有一次疮生得厉害,但不知缘由。黄老先生做了诊断,开了几副药,说是不要再披发。”说道这儿他笑得比平常更厉害了,也许我不应该问及这么私人的问题,除非事先征得同意。即使是我也明白这意思是说不要再问下去了。

“那后来呢?”

“您知道的,后来就是赤壁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”

大约就在我闲谈这些琐事的时候,我才发觉杨颙并不想我以为的那样年轻,他经历过战乱,逼视着死亡,至少按照我的想法是如此。他哼着调子小憩,他很有趣,他字子昭,大多数人以为这是他的字,事实上他从小就被人如此称呼。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是我在庞德公处念了大半年的书,一天,去到黄承彦先生家拜访,看到一垂髫小僮,抱着木桶在庭院里打水。侧旁还有一个女僮,在修剪画枝。黄先生说:“男孩子名唤子昭,女孩子叫子晴。”

然后他说:“都是服侍素儿的。”

过了一会儿,黄先生有事离开,我便招手唤子晴到近前,她感到应该可以多说一些。

“素儿,就是二公子的小字。”

然后又多说了一些。

子晴说二公子心性极高的,在她还小的时候,就为了作一只木鸢在前额上磕出过一道印子,还是不肯罢休。于是二公子以不同的方式被扶养长大,与大小姐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 这就是子晴愿意告诉我的一切。另外,黄先生未必乐意子晴同我言及这些,虽然她说得很少。

“二公子心性这么高,”我说,“婚事该如何准备呢?”

“全凭她自己,可以说,老先生都无法干涉。”

“季常?”

“或许罢。”

“不会看中了诸葛吧?”

“我们闲谈这个话题不合适,是不是?不该开始这个话题的。”

我不方便再问下去。

“大小姐近来何如?”

“一切都好。”

“总有什么特别的吧?”

除了给我一个甜美的微笑,子晴什么都不愿意再说了。这是那种紧张的笑容,和她长成陈晴后的笑容不再相似,更加腼腆一些。陈晴总是谨慎,但也不乏直言,不错,她偶尔会来相府送些粥食,例如大雪日的红黏粥。有一次,陈晴说:“我不太喜欢子昭现在的模样。”并且拒绝详细说明。

杨颙听了,从案间举目,神色里多有无奈和劝慰。

午膳吃什么?我想说是汤饼,但也许王连不喜欢汤饼,虽然他从不说什么。王连起身,到厨下为自己热一些蒸饼。其实无论苏眉端上什么饭食,都不可能是有意为难府君,也许只是偶然记起某道味形不错的不太常见的菜。而且,王连是将自己份的汤饼全部食毕后才去取食蒸饼。因此,他总不会为着饥饿驱驰,而是感到有必要进行些许胃口的调剂。

或许是当天盐铁的文案有些许差错,一个本来不该出现的疏漏被忽略了,也许胃口完全与饭菜无关。但我不认为王连会说出来,就算他说出来,他也不会表现出自己的倾向,他安之若素。

(三)
那时,关于张裔我还有一点疑惑,直到建兴九年我才了然。关于张裔的疑惑是他与乘烟巷。二公子和舜华差不多同时搬来成都,权衡一番后,二公子决意定居乘烟巷,丞相一向尊重二公子,果儿是丞相的嫡女,丞相再没有其他孩子;果儿很是聪颖,也很是漂亮,没有人不顺她的意,因此她愈发俏皮到乖张。元年果儿初至相府,庭院里处处都有看上去很柔软的阳光,她就是怀抱着如此心情第一次见到张裔的。张裔心性很清淡,府里所有人都知道这点,我那时怀疑他从未动过情。于是他一下子就吸引了果儿的注意,银鞭一甩,我还记得果儿那日的一声惊呼悲喜欲泣,但并未曾原谅她犯下的这个莽撞的错误,

局中人不是不自知,她明白,如果她未曾见到张裔,未曾与他交往,她依旧会秉持着自己玫瑰金的性子。她邀张裔喝茶,张裔也回请她;她邀张裔饮酒,张裔也陪她,在院子里给她煮核桃酪,没有必要拒绝的时候,张裔一向宠着她,是那种和丞相不同的宠溺。丞相不是不在意他们这种关系,丞相只是希望果儿开心,无论如何都希望能让她过上更轻松的生活。

后来,因为舜华有一次去看望二公子,二公子有了一个弥补错误的办法。杜微老先生讲学,只在初七的午后,恰巧那天张裔得闲,而且蒋琬在府中学着掌事。当日听完讲学后二公子邀请张裔用晚餐,不在平康,在乘烟,丞相没有受到邀请。

丞相打算拜访杜老先生,他肯定得去,考虑到二公子的拒绝,他决定听完讲学在老先生那里再留一会儿,带了蒋琬新醅的梨花酿,和一些精致的点心,并且——在此处丞相准备的过于周全了——和杜老先生得见,丞相也会邀着老先生到府里小坐。

我不知道二公子在与张裔的晚餐中得知了多少隐情,二公子的智慧并不亚于丞相,如果她做出决议,一定有她的道理,而大多数时候她都展现出全然的理智。我肯定她能洞穿我之于张裔积年的疑惑,但她绝不至于向任何人提及,她不会让任何人知晓。张裔餐罢回府,一定觉察到了二公子的洞察,但也只是无奈的轻叹。我不知道,最重要的是,我不清楚果儿对这件事情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,她会相信张裔的敷衍吗?我不应该这样认为,没人有能力长期欺骗果儿。

我猜想果儿只是一时的情难自克,念虑张裔,她不会了解张裔。

即便知晓一些张裔的过去,她也一定想过张裔未必会动情,为什么果儿将自己置诸这般险境?为什么她不远避张裔?很难说,也许就是情非得已,她合该在初见张裔时便已然预料到此般境况了。也许她在一开始就怀抱着将错就错的决心。也许、我很难相信这一点,她对张裔的执念从未迎合过我辈的猜测。

她一定因为自我纵容而心下惶惶,更不能想象的是她会刻意这么做,因为在此之前她随时冒着二公子这一层面的风险,比如二公子清楚如何让人绝望且不留任何余地,而果儿则拒绝继承二公子的理智。

(四)
张裔在这一切之后并没有像我本来以为的那样疲倦,也没有因为蒋琬学着打理府事而感到不适,也许这并不出乎意料。蒋琬的柔和与正堂上的温暖,以及日间是黯淡的褐红色,但夜幕降临后看上去非常别致的樱桃红丝绒坐垫,这一切还是让他情绪微涨。堂外昏暗的景色和堂上的氛围形成了对比,梨花酿温暖了每一位府君的身躯,更别提酒后的小黄鱼浇汁豆腐了,王连亲自掌勺,形状和大小都恰到好处的嫩豆腐码在瓷盘上如瓦垄然,淋上亮晶晶黄澄澄的酱汁,点缀着新鲜的笋末香椿末,我自己从未见过这些,在平日小食会用蒸饼就酱菜对付过去。

张裔着一件藕荷色渐变下裳,那是张裔在正式一点的场合会选择的衣饰,可以让他看上去十分得体,但张裔看上去还是优雅像是藐姑射山上之神女。王连特意备下的佐食就当时的情况也许有些用心过度了。身材矮胖的何袛吃的最快,要不就是添饭,他看上去是很饿了。蒋琬为大家一一斟满,董厥蹙眉,觉得有些不合礼法,仅仅是显得他面上皱纹更多了。但是丞相,端坐堂上,面上带着疲倦的笑容,而这笑容又像是全然出自习惯以至于敷衍,丞相永远庄严,他能赋予所有平常的事物以神圣的意义,像先帝一般。

王连一定事先知晓此事了,否则他无法准备得如此齐全,考虑到丞相的不置可否,相府竟然会出现这样一番景象,真是太奇怪了。

蒋琬为丞相斟酒的时候,丞相捉住他的手,只是安抚。事实上我并不了解蒋琬,只钟情于他的梨花酿,是我在荆襄时就很喜欢的。

然后董厥向张裔请教公事,张裔告诉他了,讲完之后他请张裔原谅他的无礼,府君还没有进食,他就抢在前面请教自己的庶务。

张裔笑了笑,淡淡的,说这没什么,接着一阵微醺使他的面庞泛起红润的光泽,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挂怀,但平时他从未曾介意旁人的叨扰。也许只是眼下这些时刻,这种舒适的慵懒,缘他而成。

他忘了吗——他怎么可能忘了?吴使的交接,蜀锦的出口,通常在酉时结束。现在已经戌时了。

太迟了,太迟了,我们俩都注意到了时间。

(五)
现在外重门正在打开,接着正堂门也开了,董允没有向往常一样在门口停下,脱下外衣或官帽,而是径直走入堂上。

府君们正在用餐,他们没有停止进食。董允端正的向丞相施礼,但为了不打扰到各位府君而放轻了动作。他的绶带还没有解开外衣送了开来,看上去比平常散漫些,他回望,但并没有看向某位府君,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。

王连没有理他。苏眉已经开始收桌上的餐盘,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摞起来,甚至没有注意到几只盌里还有酿豆腐,这些豆腐会被压碎。

董允没有犹豫,没有停顿,径直穿过双厅,然后穿过廊内和对开的雕门,走进厨下。

何袛坐在那里,双手执著,他停止了用餐。杨戏独自进食。即使现在我也不清楚情状是本来就该如此,还是丞相刻意为之。根据我的记忆,丞相从来未曾用严厉的神色面对张裔,他整齐的鬓角一向从容,而更加权威,此刻正流转着湿润的光泽,但也许一向如此。

董允回来了,端了一盅炖品,他一定恰恰看到费祎匆匆入堂,他没有费神的为费祎脱下外衣,仍然没有看任何人,但执箸制造出了一些声响,费祎吃得旁若无人,你可能会以为外交宴饮没有提供任何吃食。

我从未见过费祎像这样吃东西。他吃饭时总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,但是举止得体。

杨戏也停止了用餐,大概小憩就到此为止吧。先于费祎食罢炖品,苏宵苏眉已经来到前厅,开始收拾几面,动作利落还不忘和府君们闲扯几句,府君们也很随和,不吝道谢。

现在何袛准备离开了,虽然他并不那么匆忙。毕竟,案牍必须理好,你不能把它随意堆积在书柜上,丞相一定以他平日的方式要求每一个人井井有条的处理一切,然后何袛便离开了。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,王连是否起身送他到了门口。我无法注意他们,因为丞相开始说话了,音色非常稳定,而他说话的对象就是我。

“听杜先生讲学,偶遇了文耀。”丞相在说话,对着我说,好像周围没有其他人一样,“告诉孤,巨达,你觉得文耀怎么样?孤是指,治军方面?孤若将之留诸成都何如?如若孤决意出征,兴兵北伐,抑或深入不毛,更重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后方,你觉着文耀这孩子妥帖吗?值得培养吗?孤可以邀请他一并负重吗?”

我说丞相真是抬爱,这是真的。我从来不知道丞相对向宠如此上心,虽然宠儿确实在后辈中表现得相当踏实稳重。

“巨达对孤太过恭敬了。岂不闻谦逊过分便有倨傲之嫌?国事方面充分的理智,不必作朝堂之上委委蛇蛇状,宠辱若惊,惶惶不可终日,还是在撒谎。留你入府,便是这个意思,莫让自己是妄屈了,巨达。”

我点头应承。我并没有因为丞相的言辞而讶异,丞相一向如此,尤其是在他成为汉丞相之后。有很多令丞相不适意之处,它们毫无意义,但丞相总是微笑着包容了一切。这非常正确,政治上总有些黑暗之处,这令丞相不适意,但丞相洞察一切,微笑着安抚一切,也许这与我对舜华的感觉是一样的——我爱她并且包容她一切缺憾。

但我还不至于为我的妻子付诸所有。

(六)
早晨我入府时,丞相已经上朝了。文仪正在清点昨日的文案;君嗣把新的呈上的报表整理在案上,他对我微微一笑,但他的双手不太稳,竹简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。
“今日季休将访,”张裔说,“巨达应酬一番?”

“一石二鸟啊,”我说,想同他逗趣,“君嗣怎不亲自接待,一并破除那不睦的流言岂非善事?”

他又笑一笑,我想他觉得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打破流言而主动示好。

“要去迎一迎吴使,”他说,“文仪不方便出门,这税收交接之事,总不能让东吴压得太厉害——我的意思是,蜀锦是一项重要的经济来源,文伟虽是雅善言辞,毕竟年轻,还需要历练历练,终归不算妥帖。我还是要亲自迎一迎的,晚些丞相也要见。巨达眼下有这么多琐事,与太守那边也是要协调的,接待季休请多一些谨慎,不要显得太以相府为中心。”

我懂。我没有费神告诉他到目前为止杨洪与我还没有任何私交。而我只在岁首的欢宴上,与他匆匆打过几次照面。张裔或许知道,所以他才以为比较合适。如今一切都变得过于复杂,难以分说。

在听完张裔的建议后,我对杨洪的关注中多了一些尊重。我仔细听他对于成都新一季营造的看法,仿佛那是我下辖的职务,然而并不。

接着,我还称赞道能与一位聪明人详谈是一件令人愉悦的是,王连说是的没错,王连这么说只是敷衍,而当杨洪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哈哈大笑时,王连没有理他。

生活于王连而言开始变得辛苦,他的病情在迅速恶化,但他还是原谅了这一切,张裔逼迫他多行休沐,这让他在勉励微笑的同时显得无可奈何。

(七)
王连烛光般苍白的脸色和墨色长衫,依旧没能完全掩饰他突出的骨架,这也许就是疾病的征兆。上元节时,他勉强掌勺,同时提到盐铁要务的交接,提到一名新进的官员名唤岑述,附上他出仕的大致情况,即是描述的不那么切实,至少也充分显示了他的吏治。张裔微微讶异——不是因为他的未雨绸缪,而是他对疾病的安之若素。王连表示葬礼希望张裔和杨颙都要出席,就葬在梓潼城北五英里的一颗梓木下。那是王连任职太守时常常独酌的地方。现在我同大多数府君一样,开始接手王连的职务,丞相强迫王连休息,但不认为他必须每天闲居家里,也不阻止他继续劳形案牍。张裔偶尔单独拜访王连,文仪访客很少,而且很寡言——王连为访客煮茶汤,端上些许时令鲜果,主客便在沉静中默啜着茶。

“王长史已经不再举荐新人了。”杨戏说,“然而也不会有新人能忘尘王长史的吏治,如果文伟不插手盐利。但我甚至不认为文伟会被准许这么做。”

结果王连举荐的岑述,最终由是张裔一手栽培出来的。初入府时的导师,使岑述对张裔莫名的依赖,有时张裔邀请他一起用餐,由于少年亦是容貌姣好,二人并食,总能给人恍若隔世的惊艳感。

费祎和董允偶尔驾车来访,当然不是许叔龙葬礼上的那辆鹿车,董允总是神色肃恭。

我极少与晚辈交谈,我不认为自己有资历教给他们什么,实际上我惊叹于费祎的天赋——我似乎记得是这样——在直百钱的流通计算环节,他曾让张裔自叹弗如。

费祎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正式入府,成为以蒋琬为核心的下一批府君,他穿著松花色竹纹大袖衫,披一件月牙白鹤纹斗篷,束着却非冠,每每深夜匆匆入府,看起来却非常明亮,而且似乎难以抑制他的生命力。数据处理完了,新一季的数据汇总出来了,这让他忍不住快意。

我和费祎共事的这段时间,我的一些想法发生了改变。比如,我不在不加鉴别的迷恋像张裔那样的人。对他本人,他的捷悟和他的风姿,我不相信他曾或一直是那名府君,但我能理解丞相对他的宠溺。不仅是他流离的经历和出众的才貌,还有他平易近人的脾性——而且是张裔本身和他对相府的献身。如果我是张裔,献身任何人事都会让我变得荒谬。

我不是说我已经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,完全把注意力放到后辈身上,只是后生可畏,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?休沐日的清晨,为了吃到苏眉每月初六都会做的片白肉,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张裔紧闭的厢门,听见了一些声音,这种声音先前我从未从丞相和张裔那里听到过——一种满意的呻吟,其中共谋的情欲令我不安,隐隐产生了糟糕的预期。

“君子临朝,焉用杀?”我说,“诛忠直以悦奸佞,窃为君相所不取。”

丞相对南中的隐患一再容忍,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,这使我与他的私交很难维系下去,也变得更曲折,不再包括舜华对二公子的日常拜访。

张裔对我说:“国之重器,杀人活人。”

我没听说过这种论调,但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,我决定眯起眼睛,假装在听。

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”蒋琬说,“国相有罪,罪皆在琬;琬躬有罪,无以季汉。”

意料之中。张裔蒋琬都是一样的人,季汉决定道义,他们确信,这种信仰,却是我终己一生都无法操持的。

廊间木樨香气成阵,简直迷人,丞相凭栏投食锦鲤,水流落花追逐水荭。

“文耀能将,”丞相轻声说,“甚好,巨达。”他转面朝我微笑,“亮已经令你不能忍耐?”

微风吹打着熟稔的木樨香气。我在隆中时马良就曾与我谈及,《梁甫吟》,是一曲残酷的丧歌呐。我未曾听闻丞相还偏重任何乐理。他曾跻距在卧龙山顶,只弹奏那一曲。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以后,意识到应该说着什么,张张嘴,勉强吐出几个音节:
朗之心意,不过尔尔,还望君相切莫挂怀。

丞相复投下几颗鱼食,前院传来一小阵骚动。我行礼后前去观瞻,见到的是糜威布满血污风尘的面庞。

“子正你!”话到唇边,顿了顿,谨慎改口道:“南边……朱褒他?”

“反了。”糜威答得斩钉截铁。

苏眉端上一盆清水,张裔把案牍退给蒋琬,亲自替他检查伤势,一遍温声劝慰道:“疼吗?还疼吗?”

那糜威一见到张裔只是直愣愣傻笑,哪里还知道疼痛。

张裔替他擦去尘污,包扎好伤口,轻轻叹息,“洗一洗,洗一洗,晚些好去见丞相。”

半刻钟后,我领着糜威去见丞相,丞相还是坐在廊间的白石上,凝神欣赏着游鱼戏水的场景,我没有立刻说话,因为我注意到丞相的指节叩在白石上,一下一下击打出韵律,或许是《子夜》,《子夜》是吴侬软语,《五噫》也说不定,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唐突。即是如此,我还是想起了先帝在时的情景,先帝宽阔的额间和明亮的眉眼,先帝的胡须轮廓,我强迫自己把先帝的形象牢牢记在心里,直到感到窒息,不会再因为想起这个形象而心下凄然。

糜威和我不一样,他四顾打量着后院,木樨的香气钻入他的鼻尖。

“丞相……”糜威开口。

“辛苦了。”丞相回过神来,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糜威身上,和煦一笑,道:“子正且在府里住下。”

“朱褒……”

“自作孽,不可活。”丞相淡淡笑着,说“无妨,且看看他想爬多高。”

这时董厥沿着小径走了过来,但他没有在糜威身边停下,而是径直走向丞相,迈着恭敬有礼但公事公办的步伐,他身边还有一个人,是曹掾赖厷。赖厷穿着官服,青色的直裾与缁布冠相匹配,怀中还抱着一沓案牍。他没有看我们,也没有看任何人。糜威也没看任何人,他正因为腰间的伤势而倍感疼痛,丞相叮嘱我尽快带他医疗休憩。

董厥在丞相身边停下,丞相领着他们向正堂走去,接着是持续的忙碌,然后是休憩,一阵静默,糜威躺在榻上躁动不安,想要知道相府下一步准备怎么打算。

负责晚膳的苏宵苏眉都不见了,我反而与陈晴打了一个照面,她礼貌地笑着,许是二公子把她们叫走了。

王连从厨下出来时,丞相朝我做了个手势。这个手势的意思是,过来,私事要谈。先有几名小吏避开了,然后是更多的人,再然后府君也避开了。

王连沙沙地煮粥,但大多数人还没等到摆好餐具就开始吃了,王连掌勺的机会已经是尝一次就少一次了。我走到丞相近前,一件事情,二公子欲邀舜华去荆襄看望黄老先生。

这是在建兴,东吴和季汉维系着良好的关系,不禁二公子得闲回访荆襄,丞相亦无甚芥蒂。

黄老先生为避低湿,执意不肯入蜀,这样就可以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回隆中看看了,让我辈感慨曲水流觞的青葱时光,然后,回归到身为府君忙碌而琐碎的日常中。但在建兴五年以后,我便终身没有再离开成都,我严肃而不分彼此地治学,偶尔从典籍上抬起眼睛,也只盯着相府的方向,看起来我的生命不再发生任何变化,脱离了曾经的责任,也不太能注意到当时的朝政,看起来我已经死了。

现在,赖厷正从人群中走过来,挥着一卷急件,和所有人一样,他一定注意到了,丞相正在和我谈私事。问题在于路径和身躯,因为几名府吏现在过道上,赖厷没有办法走回去。他被困住了。

现在只能做一件事情,丞相结束了和我的交谈,示意赖厷走近前来,而且要快,赖厷于是这么做了。府吏还没有把粥端上桌,于是他挤了过来。现在他身边的小吏感到讶异,但他们还是给他让出了位置。情况是,他们尽量让出位置,碰巧这些小吏体格都比较健壮,而赖厷虽然身材瘦长,却同样较魁梧。

公子乔即日抵达成都;
丞相意欲安排何人亲迎?

这就是赖厷在别人给他让出位置时尽量饱满的说出事情,他无法停下来先向丞相作揖,而不得不面对丞相的侧颜。他看上去有些急躁,不过一切都还算顺利,虽然并不完全符合他的设想。甚至在开始用餐后,他仍待在那里,和府吏紧紧挤坐在一起,大概他认为此刻站起来,再走到我们身边通报一遍事情,有点扫兴。

丞相没有跟大家一起用餐,因为他没法从案牍里抽身,似乎他永远不知道如何放下季汉,而我后来就是那么做的。

或者,丞相在王连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,就留意到了他脸上死亡的阴影。

也许他在重新审视相府。
完完全全,审视这个他亲手创造的相府。

这便是关于建兴二年,我能说出的一切。

在这一年中,所有的事都未曾像我们想像的那般发生。但到最后,这些都不要紧。我们终将原谅这一切,原谅我们自己。毕竟,我们一直如此深切地爱着建兴,建兴也以此回馈我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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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前说笑,我也是产粮的
哇哈哈,完结撒花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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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里噶多(*°∀°)=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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