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之日的红黏粥通常是广收欢迎的,不过丞相府近日诸事繁忙,府君张裔甚至连日子都记混了,怎得闲留意此事?
市面叫卖的红黏粥,够标准的不多,所以竟是黄夫人亲自备足了,送入相府。
“嗯,开始干活吧。”
子晴在别院里嘟囔。
黄夫人的别院陈设简单,一如夫人般通体朴素。
除却自荆州常伴左右的侍婢陈晴,别院内再没有再设其他杂役。又缘由黄夫人生性清淡,不喜为侍从僮仆取些什么“司琴”、“司墨”之类的所谓雅号,于是别院乃至相府内的仆役一律称呼本名。
“难道夫人亲自操持琐事么?”
又一次被派来跑腿的蒋琬环顾了一下别院四周,讶异地问。
“丞相以前还亲自耕种呢。”
子晴笑嘻嘻地说。
“……丞相果真亲自耕种?”
恰逢黄夫人携果小姐(诸葛果)归来,听了这一番对话,黄夫人若有所思道,“emm……孔明是个庄稼的好把式。”
“噗——”蒋琬被呛了一下,心想普天之下,怕只有夫人会如此评价诸葛丞相了。
“红黏粥的做法其实很简单,诀窍只有一个——不惜工本。”
子晴一面向蒋琬讲解着,一面认真地备料,制作的工序在她脑中一一浮现,
红黏粥主要是红豆,红豆要煮烂,越烂越好,而红豆总不易烂,所以事先总需熬煮半日光景。
其实黄夫人不擅料理做甜食,但唯独做红黏粥特别厉害,子晴按照黄夫人嘱托的作法,清晨边将洗过的红豆放进锅子里熬煮。
“舂粳光似玉,煮豆软如酥,娘亲分得我一碗么。”
一旁的果小姐朝黄夫人撒娇道。
“就你贪嘴。”
黄夫人刮了一下果小姐的鼻子,又转面对蒋琬说:“可以麻烦你给锅里舀些水吗?”
蒋琬愣了一下。
丞相的夫人,竟是是亲自生柴的人么?就像是……明明丈夫权倾一国,威震宇内,可大家依旧保留着“黄夫人”的称呼。(按理应之为诸葛夫人)
“夫人真真……不可思议。”
蒋琬在内心低呼。
黄夫人另起一灶,添了些秸秆,似乎看出了蒋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本质,便从从容容地生起火来。
“公琰似乎是被丞相派来做苦力的。”子晴笑着打趣道,“生火可算不得苦力哩!”
原来是要蒋琬帮忙舂些糯米团子。
提前蒸煮好的江米,捣碎固定后做成软软糯糯的糍粑,果小姐每年都会为了这碗粥欢呼雀跃许久。
“大雪的日子,果小姐不一并去见见丞相么?”
蒋琬略微吃力地舂团子,一面问果小姐
“相府?我曾去过一次的,爹爹算是绊在那儿了。”
诸葛果正兴致缺缺地把玩着一枚银杏叶。
“为何?”
“去时见一人倚着栏杆小憩,白衣玉立,真似画中之人哩。”
“定是张君。”蒋琬心想,又问道: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我走上前入,朝那人说,你莫要绊住了我爹爹。”
“唔。”蒋琬被果小姐此言骇了一跳,“那人作何反应?”
“然后就像是画卷活了一般,那人转醒过来,一作揖朝我说,来人必是果小姐了,张裔请果小姐安。”
天生张君敏捷若此!
“咳,有张裔一日,我爹爹就算是在相府绊住啦,不做他想。”
少女藤萝般妖娆的面颊上,渲染着动人的绯红。
“为……为什么呢?”
似乎被少女惊人的脑洞所折服了,蒋琬有点不知所措。
“你想啊,譬如心心念念的一幅画,画中人忽而活转来,向你明眸闪动,言语芬芳,岂能不为之神魂颠倒?”
“果小姐是在形容自己么?”
蒋琬望着果小姐明眸闪动,言语芬芳。
“所以我欲请求之事,您是九死亦不敢辞了?”
果小姐有些促狭地发问。
“所求何事?”
夫人忽然发问,解了蒋琬的一时之围。
“唔,求蒋大人劝劝娘亲多分我吊粥么。”
诸葛果眸光闪烁,随机应变地撒娇道。
“我一会儿还要将粥送至相府,哪得那么些闲?”
夫人回答,接着又往灶里续了些花柴。
诸葛丞相喜欢枣泥,黄夫人专门备了大碗的枣泥,待水咕嘟咕嘟地煮沸了,将枣泥、豆沙、糯米团子一同入锅。
“熬煮的时间不妨长,使锅里的东西充分交融,柔腻如一。”
黄夫人盖上锅盖,引蒋琬入前庭。
子晴一个人在厨下忙碌,待粥重新烧开,往灶膛里添松针,转小火,在粥面上点些脂膏。
“夫人以前也做过那种口味的米糍吗?”
蒋琬问,日前他在府里撞见杨颙偷嘴,常规的米糍被切成桃核大小,又淋上一种由黑糖调味的发酵豆子做成的酱醴。
杨颙是黄夫人在荆襄时的旧友,所以蒋琬才有了这一番发问。
“不,这个……是子昭自己最近的发明。”
他喜欢稍微浓厚一点的酱醴,而黑糖恰恰也与江米很搭,所以他自作主张开创了这种搭配。”
说完,看着蒋琬充当了一次苦力的份上,黄夫人将他刚刚捣好的糍粑以同样的手法料理一番,端给蒋琬品尝。
“嗯~子昭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。”
虽然有点不好意思,但黑糖独特的滋味,与口感十足又充满黏性的柔软米糍非常搭,让蒋琬大为满足。
熬煮的时间差不多了,子晴也已装好了食盒。
“在下帮夫人提罢,在此您这里也叨扰半日了。”
蒋琬连忙接过食盒。
“外面降雪了,还请夫人和蒋大人添件披风罢。”
子晴取来两件披风。
“多谢,”夫人一面道谢,一面道:“家里就麻烦你照顾看管了。”
“诺。”
子晴一作揖,又到厨下准备果小姐的粥品了。
夜路湿滑,蒋琬并黄夫人走得很慢,然而还没有到正堂上,便听到相府里的喧闹声了。
“好香的味道,从哪儿飘来的。”
王连翕动着鼻子一阵猛闻,又叫苦不迭道:“播了一日的算珠,手都播僵了。”
“以你的处理的文卷量,倘若都要叫苦不迭,那丞相岂不是该过劳死了?”
张裔连在旁怼了他一句。
“这……播算珠儿和批阅文卷能相提并论么?”
王连把算盘一推,伸了个懒腰,又说:“君嗣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你且来一试?”
从纷繁的数据中找出规律并预测趋势,是王连的专长,无人可及。
“是裔失言了。”
张裔歉了歉身。
“都忙了一日了,且解解乏罢。大雪之日食粥,最是和胃补脾。”
夫人走到正堂上,打开食盒,顿时粥香溢满厅堂。
红黏粥是甜点心,但不宜太甜,所以豆沙,江米里不宜加糖太过,点上的脂膏亦不宜多,多了太腻。
苏宵敢忙碎步跑到厨下,取来一碟的小碗与两只大羹匙,方便大家取食。
“豆沙、枣泥、江米,有劳夫人了。”
丞相自案间抬头,其余人也随之纷纷罢笔休憩。
“今日大雪?我竟是忘却了。”
张裔说道。
“你那是晨昏颠倒,不辨雄雌。”
王连调笑道。
“该罚该罚,就罚君嗣为大家分粥如何?”丞相道。
“诺。”
张裔面颊一红,一作揖。
“吩咐府中小厮不必忙活了,一并喝羹食粥罢。”
丞相又说。
天寒地冻,王连锁紧门窗,向朗负责收拾布置几案,张裔持勺分粥,丞相与夫人在旁从容叙谈,空气中浮动着人们呼吸的温存。
张裔分好粥时,王连迫不及待凑近一瞧,深圆的小瓷盏里,装着加了白色糯米糍的红褐色炖品。
王连深深吸了一口红黏粥散发的热气,肺里充满甘甜的香气。
蒋琬递上一碟羹匙。
“有劳君嗣公琰。”
丞相接过羹匙,分给大家。
弥散的香气,让不知是谁的胃袋发出轻微的“咕噜”声。
首先是王连,用羹匙舀了一口汤。
“呼……”
在嘴里扩散的甜味,让他忍不住叹了口气。
那蜂蜜或者糖不同,那是红豆本身的柔和甜味。
“嘶……”
杨颙吃得有些急促,舌头被烫了一下。
“子昭慢些喝。”
蒋琬关切地提醒他。
惹得向朗一笑,道:“公琰你若是女儿家,我定娶你过门。”
闻言,大家的目光齐齐看向张裔。
张裔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,用筷子尖端夹起被切得偏大块的米糍。
黏糊软糯的米糍很难用筷子夹断,尽管觉得有些失礼,张裔想了想,还是递到嘴边用牙齿咬断。
“嗯~嗯~”
王连在一旁毫不顾忌地咀嚼着。
每次咀嚼柔软的麻薯时,从经过炖煮的麻薯里渗出的红豆汤汁,就会在嘴里扩散。
“真是好吃啊。”
向朗赞叹道,一会儿,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面问黄夫人:“夫人一向不来府上的,平素皆是打发子晴前来,怎得今日亲至?”
“大雪湿冷,子晴一女孩儿家多有不便,我就让她照看果儿了。”
黄夫人说。
张裔小口默啜着粥,说:“嗯……果小姐,我先前见过一次的。”
似在接黄夫人的话头,张裔又说,“眉眼俊秀,同丞相有八分相似呢。”
“果儿现在估计也在吃粥呢。”
丞相笑着说。
“呼哇~呼哇~夫人的手艺,果真是——美味。”
杨颙也学着王连,胡乱咀嚼起来,柔腻甘甜的粥与糯米糍清淡的味道缠绕在一起,不断咀嚼,米糍也跟着产生了甜味,让甜味变得更加强烈。
看着这副模样的杨颙,大家都笑了。
张裔忽然记起一事,旁若无人也有些不合时宜地说道:“文仪,这个月的税务……”
“税务?哈,此事丞相午后才刚刚听过节略汇报呢,你当去问丞相。”
王连又开始了他十分熟练的推脱责任。
“盐利还有不足,自贡的井盐品质特地出众……”
丞相也不推辞,一本正经地和张裔交谈起来。
杨颙听得昏昏欲睡,无数次在心里喊“救命”,一面用力堆出僵硬的笑容,却见身旁蒋琬面露欣羡之色。
“张君之敏捷,琬望尘莫及。”
杨颙仿佛看见蒋琬脸上活脱脱浮现出这两行大字。
“公琰谦逊过之。”
杨颙在内心喟叹。
黄夫人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,可这温柔,看上去又像是出自习惯乃至敷衍。
“你们讨论公事,我就不便叨扰了。”
黄夫人起身请辞。
“好的,晚些亮会去拜访。”
丞相也起身为夫人送行。
“不必了,诸事繁忙,也不知相府今宵要挑灯到几时。”
黄夫人和和气气地推辞道。
“夫人挂怀,请代亮向家人问安。”
丞相一作揖。
相府众官员一并起身作揖。
黄夫人摆摆手,便转身离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