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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张裔】陌下

张裔十五岁举得孝廉,那时成都,谁也不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小子——他们习惯将资历尚浅的晚辈轻蔑地称为“小子”,真能做出甚么成绩。

就连宗族里的长辈也不过是觉得张裔天资聪颖,又到了年纪,应该出去历练一番了而已。

于是他出任为鱼复县的县长。

他一直习惯于将这个小小得县城称为“鱼复“,哪怕后来更名为“永安”,甚至,总是被人以“白帝”之名记取。

但张裔还是记挂着他那小小的声名不扬的鱼复。

不过很显然鱼复并没有记挂住张裔,不信你可以去今日的永安,或者称之为白帝?再翻敛一下历史的痕迹,很显然它记住地是一件更加宏大、辉煌乃至不朽的事迹——刘玄德地托孤。

当有一件更辉煌的事迹与之并提,有一位更伟岸的人物与之并立的时候,张裔时常会觉得自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。

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。

何况那些辉煌的事伟岸的人,也暂时还没有来到。

所以他依旧是张氏早慧的宗子,人人欣羡的天才。

长辈们提及他时,无不欣慰地感慨道:“上一回十五岁的少年郎能举得了孝廉,还要追溯到前汉时去。”

可是人们又无一不狐疑着,“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已,哪里能真做的了什么事情呢?”

于是张裔刚到鱼复就大刀阔斧地整顿风气。

他说:“审查狱讼刑状,我未必能胜过常人几分,所以只能尽力去教化风气,能使百姓没有狱讼。”

人人都知晓张裔是跟了蜀地最有名望的大家杜微习得今文经《公羊春秋》,或许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

人人都噤了声,知晓辩不过他,亦不敢反驳他。

遇到那些不讲道理的当地劣豪,张裔挽起弓矢,百步之外射下对方的冠帽,一箭一人,亦由不得对方奔逃。

其实他有更酷烈的身手与更凉薄的心性,只是他对杀人如麻的事迹自觉乏善可陈。

他会在银盆中洗手,一面淡淡说道:“都处理掉,我见不得血的。”

然后人人都知道,蜀郡张氏招惹不得,张家的宗子是个厉害角色。

但张裔不厉害的时候,就显得很慵懒。

他慵懒地倚在小榻上,玉指闲翻着一卷古籍,一面说道:“鱼复虽小,确是川蜀的门户。”

于是他眯起眼,轻轻笑道:“所以呢,你们既然领了官家的银钱,谁要是生一分坏心思,就掏了他的XIN;长一分欺压平民的胆子,就取走他的DAN;更不用说玩忽职守安通款曲的,自觉去把头悬在城门口罢。免得被我查出来,反倒不痛快。”

张裔笑地时候,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浮动在他的眉眼上,这样的美再配上这样的言辞,使得一众署官小吏都觉得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

于是张裔便蹙了蹙眉,说:“哎呦,不过我见不得血沫沫,也见不得人授受呐。”

若是不知情的人听闻了这样一句蜀语中满含撒娇意味的叹息,都会理解为世家子弟娇生惯养出来的脾性,自然经不得杀伐气。

经不得杀伐之气,如何能成为蜀地最有潜质的将领呢?

于是但凡稍许知情者,都知道张裔的意思是,要在人天灵盖上开个洞,往其中灌水银,待到灌得差不多了的时候,这人的肉身就会活脱脱地从皮囊中脱出来,泛着新鲜地生意,抽CHU着、挣动着,而脱出的皮囊也是完完整整不带一点儿血腥气的。

张裔当然不会围观这个过程,他也不喜欢丑陋地皮囊,所以他会将皮囊悬挂在城门口,任由其风干,腐烂,以儆效尤。

所以这样的方式还不如一刀砍了来得痛快。

人们一面敬畏着张裔,一面又悄悄地,喜欢他。

喜欢他不仅因为他随口说了句:“蜀地的苛捐杂税太多了。”于是就裁剪了当地田租,也不仅是因为他引渠修坝,调理了当地的水土,至于他居简行素,两袖清风则更不是重要,最重要的原因,单纯是因为他真是个令人喜欢的人——他美得不近人情。

这样的传言,流布川蜀,再传到成都,传到刘璋耳朵里,于是刘璋就说:“让他回成都,越快越好。”

通常的县令,治绩不满三年是不能进中央的,可张裔治县刚过了积年,就急匆匆被召回州府了。

可蜀郡张氏的宗子,又岂非寻常子弟可与并提地呢?

于是刘璋说:“你的族兄张肃、张松在我这里都颇有可为。”

又说:“听说你治《公羊春秋》出身,还颇有武艺傍身?”

又说:“治中从事是文职,还有一个空缺,另外你也领了帐下司马罢,亲率我的禁卫军。”

又说:“你比传言中的还好看。”

又说:“张裔你为何不笑呢?你笑起来一定会更好看的。”

说到这里刘璋笑了,他真是个快乐的人。

张裔不是,刘璋说什么,张裔便听什么。

“他姓刘。”张裔想,“这天下,终归是刘家的。”

说到底他蜀郡张氏,也不过是刘氏的臣子。

为人臣子,东西南北,惟命是从。

只不过张裔没想到,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是刘氏的臣,可这位高高在上的刘姓君王,并不是刘璋,而是刘备,或许还有后来的刘禅。

当然这一切都要从陌下开始。

那年刘备攻蜀,刘璋慌不择路下就连自己最亲密的禁卫军都派了出去。

张裔挽弓东向,胯下一匹纯黑的战马,马头笼着银色络头,络头上镌刻着蜀地最常见得云纹芙蕖。

他应该胜的,他想,他理所应当。

迄今为止,他摘取胜利就像摘取芙蕖一般轻松。

他亦觉得,如果以芙蕖为配饰的话,也只有胜利堪堪佩戴在他的络头上。

张裔有着最温柔的脸型与皎洁的面庞,他一袭素衣站在陌下时,绰约得不像一位将领。

诸葛亮看到张裔拉满长弓征战沙场的时候,依旧是那副一尘不染的模样。

没有人能近他的身,鲜xue在五步开外四射飞溅。

诸葛亮远望张裔白衣翩联的身影,心下一动。

连弩怎么样呢?

诸葛亮笑着问随侍左右的蒋琬:“再强的弓箭,强得过一发十矢的弩机吗?”

“这样的风韵,不应该挽弓的。”

诸葛亮心想,他应该给他好好打造一秉名剑,白如积雪,利若秋爽——只有名剑,才配得上他,诸葛亮这样觉得。

虽然他暂时还是他的敌人。

“暂时而已。”诸葛亮想到这里,微不可查地笑了。

“将军似乎心情很好。”蒋琬说,他一向尊称诸葛亮作将军。

“是啊,”诸葛亮说,“确实不应该让翼德来。”

这话说得让蒋琬有点摸不着头脑。

诸葛亮便应声哼起一首小调:

谁家玉面郎?华资皎霜雪。

堪佩兰台风,与君作绾结。

蒋琬看了看那驰骋纵横的将领,不禁浑身发寒。

这首蜀地的小调,唱的是少女怀春,而怀春的对象,如今正战场上。

确实不应该落在张将军手里,蒋琬领悟了诸葛亮的意思。

他没有低估张飞,却低估了张裔。

低估到意味只需动用连弩,便可以制服这位将领。

所以直到张裔双手反缚,被送到中军帐中时,还是一副慵懒的闲散的模样。

只不过他失了冠帽,青丝流散在地,里衣上是血迹斑斑,脸上,也是。

蒋琬忽然觉得,唯有血色,才是张裔最好的装饰品,妖娆地放肆地生长在他身上。

诸葛亮走上前,有些唐突,这话说出来他也觉得有些唐突,但他不是个唐突的人。

他说:“蜀地的芙蓉花,不应该轻易凋零。”

张裔抬起眼看他。

诸葛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眸,宛若杯酒想邀的琉璃盏子,风流、名贵、而且易碎。

诸葛亮想:“他比意料中还要漂亮。”

“到了凋零的时节,自然是要凋零的。”

“孤若不准呢?”

这是诸葛亮第一次称自己为孤,他从来没有哉别人面前称孤的欲望。

面对蒋琬,那温润如白玉兰般的男子,他通常自称为“亮”;再庄重一点的场合,他会称“吾”,只要他的主公,刘玄德,还在,他就想象不出自己称孤的模样。

如今他面对张裔,这么说。

张裔银牙一咬,说道:“蜀郡张氏,只有死的,没有降的。”

诸葛亮并非没有见过美人,明媚的、妖娆的、清冷的,各种各样,琳琅满目,没有一张能真正打动诸葛亮,可张裔偏偏哪种都不是。

张裔真是美到了冰点沸点。

诸葛亮不知道他是否甫一相见便对他产生了别样的兴趣,可如今他已然怀有了留下他的心思。

张裔不加修饰的、微微下垂的眼角,随意而慵懒,诸葛亮也觉。

因为这偏偏不是该随意且慵懒的场合。

张裔命悬一线。

诸葛亮很满意,于是他又走近一步,勾起张裔的下颌,说道:“蜀郡张氏的宗子,这么轻易就死了吗?”

“何况是为了刘季玉。”

诸葛亮不是个多话的人,今日为张裔一再破例,蒋琬觉得,张裔绝对是逃不掉了。

“不许轻薄我主!”张裔一瞪他。

可就连这一瞪,诸葛亮都觉得含羞带媚、风情流致。

诸葛亮满意极了。

张裔又说:“君忧臣辱,君辱臣死。”

诸葛亮忽然觉得好笑,他心里想,不许轻薄刘季玉,那么可以轻薄你对么?

转念又一想,轻薄刘季玉,他可没这个兴趣,主公也不会允许的。

可他想着想着,话到嘴边,说出口却是:“降了孤,你还是刘家的臣子。这天下都是刘家的,何况你一郡一氏?”

张裔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。

又忽然觉得在诸葛亮面前,自己卑微得连一颗尘土都算不上了。

于是他试图扭过头去。

诸葛亮手上用力,捏得他下颌生疼。

他在不要匍匐在这样一个男人身后,卑微到历史的风尘中去。

诸葛亮却说:“降了孤,你一定是最矜贵的。”

张裔觉得,这话说了两遍,已经不像是命令了,反而像是陈述,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
“我不要。”张裔忍着痛,逼出几个字:“休想。”

身上的伤口又复裂开了,素衣上血迹一点点蔓延。

蒋琬有点担心得看着二人,又不禁感慨,想抓住张裔,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
殊不知,单单为了个张裔,诸葛亮折损了多少兵卒,吃了多少哑巴亏。

可诸葛亮甘之如饴,他想,既然是为了张裔,就都是值得的。

他也可以等,他有这个耐心,等到张裔心甘情愿为他打开成都城门的那一刻。

张裔没有想到诸葛亮竟然要他亲手打开成都城门,亲手将川蜀的大好河山献给诸葛亮。

要是张裔现在知道了,他一定觉得诸葛亮比自己折腾劣豪酷吏的手段残忍多了,他宁可自己头顶上被开个洞,被缓慢地灌入水银,他也不要一辱再辱。

他可以想象得出那种疼痛到窒息的感觉,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是一副漂亮的皮囊,诸葛亮会喜欢这副皮囊的;可他无法容忍自己一辱再辱。

诸葛亮看着被晕染的素衣,既生疼惜,又觉好笑,好笑的是,他觉得张裔现在像极了亦是炸毛的猫儿。

也对,诸葛亮想,猫是最矜贵的动物。

他要的张裔,就是最矜贵的,是任何珍宝利器都无法望尘的。

于是诸葛亮对蒋琬说:“公琰,你可看到了,是他自己不愿降的。”

蒋琬恭敬地点点头。

张裔看向蒋琬,温柔地眉目流转宛如好诗。

他忽然觉得,能够死在这般人物的一声令下,亦未尝不是一件幸事。

他认定诸葛亮下一句便是:“杀了他。”

可诸葛亮却说:“放了他。”

张裔有点恍惚,他感觉自己的双手一松。

“裔并不会因此心存感激。”

说话间张裔活动了一下手腕,踉踉跄跄地起身。

“也不问一问为什么吗?”

张裔摇了摇头,他看了看自己周身的血迹,又嗅了嗅漂浮在皮肤之上的血腥气,说道:“有水吗?我想,洗洗。”

诸葛亮说:“你不能洗沐。”

“就,洗洗脸。”张裔说,擦了擦脸上的血污,“我见不得死人,也不喜欢血腥气。”

又说:“我脸没有划破,可以洗。”

诸葛亮觉得有趣,他果然跟只猫儿一样矜贵,一样爱干净。

于是蒋琬给他端了一盆清水。

张裔洗干净脸,又谨慎地擦干净裸露地皮肤,理了理乱发,待到收拾蕴帖,便对诸葛亮说道:“我会杀了你。”

“为了刘季玉吗?”诸葛亮笑着说,“岂不如为了孤,亲手打开成都的大门?”

“你、你......”张裔作揖,一步一踉跄地离开军帐,行至帐门,又回眸看了看诸葛亮,低声笑,“真是可恶。”

张裔有点语无伦次,好象忘记了接想说什么。

又想了很久,才缓缓笑起来,一字一顿地说:“你真是生得好看。”

那之后张裔又转身离去了。

这一次他没有回头,蒋琬看着张裔的背影,担忧地蹙了蹙眉,说:“张先生受了那么重的伤,身体又虚,不会出什么问题罢?”

“不会。”诸葛亮说,“那是张裔。”

诸葛亮说这话时,没有了先前的强势,反而显得有点疲倦。

蒋琬抚上诸葛亮的肩头,说道:“将军您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,正正经经吃点东西,好吗?”

诸葛亮摇摇头,说:“不了,吃了也没有味道。”

君昔在陌下,营坏,吾之用心,食不知味。   

——《与张裔书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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