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丕甄】塘上行·十一
郭贵嫔听说庭院里的桃花一夜之间全落了。
她赶紧问曹丕究竟是怎么回事，曹丕只告诉她是昨夜下了很大的雨。
郭贵嫔“哦”了声，低下眼睛不再说话。
曹丕对郭贵嫔说：“甄被风雨声吵了一整晚，所以她早早就起了。”
郭贵嫔没说话，垂头为曹丕调试琴弦。
曹丕问郭贵嫔：“为什么你不问问甄呢？”
郭贵嫔问：“今天要听《善哉行》吗？”
曹丕猛地将郭贵嫔拉进怀里，抬起她的面孔，问：“难道你不关心甄吗？那你为何又要让我前来呢？”
郭贵嫔从曹丕的语调中感受到了难以掩饰的恼怒。
她不愿曹丕太亲近甄夫人。
她也不愿任何人太亲近甄夫人。
她在明白一切后，反而很难明白自己的心。
甄夫人与曹丕的对诗全在她意料之中，郭贵嫔告诉自己不必太过挂怀。
她记得甄夫人总会在春末收拾残余花事，在夏初临摹时令的乐府，九月授衣，甄夫人会焚起石叶之香，笑着问她：“是绣千叶丁香呢，还是蒲纹牡丹？”
她记得甄夫人披散乌发垂落在月台上，像是天边或聚或散的流云。
她拾起一缕青丝，低声说道：“夫人，夜深了。”
夜深了，甄夫人转过身来，一袭素衣。
庶见素衣，我心伤悲。
郭贵嫔悲伤地看着曹丕。
她虽然可以抚平他的怒气，但她无法让他欢喜，也给不到他更深刻的一些东西。
曹丕说：“好像有点酸。你吃醋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郭贵嫔挣了一下。
“因为甄？”曹丕含笑说，一面将她搂得更紧了。
陛下的笑与甄夫人的笑不一样，郭贵嫔突然想，她不由自主地二人做比较：甄夫人的笑更柔和，更典雅，而陛下格外轻薄。
“别吃醋，这醋没什么好吃的。”
曹丕抓着郭的手，抚上琴弦，顺势唱出：“有美一人，宛如清扬。”
曹丕心里一动，女王！这根本就不像一个侧室的小字，女中之王的名讳有怎么可能长久地屈居人下？而曹丕并不介意有这样一个过分能干正室。
至于甄，甄从不争抢，她甚至从未提及过要成为曹丕的正室，成为他的皇后……
曹丕不敢再想下去了，匆忙撩拨出一连串的音符。
郭贵嫔和着他，柔柔地唱到“知音识曲，善为乐方。”
曹丕突然停了下来。
“你怎么来了？”曹丕问。
“你？”郭贵嫔没有抬起头，她忽然意识到了曹丕并不是在跟她说话。一瞬间，她甚至生出了挣脱曹丕欲望。可曹丕将她抱得更紧了，他是要给来人看的！
郭贵嫔浑身如沐冰雪。
甄客观地评价道：“还真是知音识曲，善为乐方。”
“你来做什么？”
“我来得不巧。”甄说，说罢转身便走。
“可巧我们正在谈论你。”曹丕说，他说了个谎，彼时的他和郭都心猿意马。
郭贵嫔听到脚步声停了下来，她知道甄夫人在看她，她甚至感觉到甄夫人温柔的笑意。郭贵嫔想说“夫人您别笑了，我求求您别再笑了！”但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，整个身躯像是冰块般一丝丝地裂开了。
尔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。
“算了，你们继续。”甄说，语气平淡，不辨悲喜。
郭贵嫔感受到了曹丕的慌张，他慌张地将自己宣纸一旁，慌张地追门去。
甄果然在收拾残余花事。
“你来了？”甄说。
她没有问曹丕为什么来，并对此显得毫不在意。
曹丕看着枝干下没有自己。
晨风都是从夜间吹来的，甄撑着面从从容容地笑了，问何所有，无有为有而已。
一场雨后，总像有谁离去了。
曹丕撑着面疲倦地走向甄，问：“貌合神离固然遗憾，神合貌离难道不值得怅惘吗？”
甄一愣，回问：“分离，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？”
是随父东征的时候吗？还是称帝南征的时候？
曹丕发觉自己毕生都在东征西征南征，征程汗漫，他却始终没有征讨到自己真正想要的——甄含着笑，笑意里却无半分喜色。
甄笑着说：“邺城的残红，朝阳照着也不成景观。”
那庭中之树，原本不可能开出如此繁花。今春赏玩之余，甄也困惑良久。
桃红雅致，芳华绘映，是以她日日闲庭信步，裁章赋诗。
花散成串，风卷馨香，一片一片轻拍在曹丕面颊上。
看到此情此景，甄才恍然大悟。
——曹子桓，原来这绿叶华姿，皆是为你而开。
“甄？”曹丕欲言又止。
“这一树繁花，对你很是思念。”
“难道不是你思念我吗？”曹丕言笑宴宴地调侃着，“被树思念，还真是吊诡。”
“该怎么办才好？”
“你想怎么办呢？”
被甄这么一反问，曹丕又陷入沉思。
“别瞧它是一棵树，其实它很喜欢诗文的。你不妨有空就读诗给它听，《善哉行》也罢、《燕歌行》也罢，甚或口占一首，也很不错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扑哧——”曹丕认真的模样，把甄给逗笑了。
而甄哪怕是兴灾乐祸的模样，亦着实倾国倾城，颠倒苍生。
“为树赋诗，我会尝试的。”
“昨夜那篇口占？”
“那是！”曹丕大声争辩，话说到一半，声音却越来越小，“那是为你所占。”
到最后，只剩嗫喏之声：“我的那些诗文，都是为你而作......”
“你刚刚说什么？”甄一晃神，说：“我没听清。”
“我说你欺人太甚！”
曹丕转过身去，避免让甄看清他的神色：甄的洞察向来无人能比。
“昨夜之作，无所谓好处，所以不值得观瞻。”
浮生若梦，醒后若有所思，曹丕亦不算那个曹丕了。
尚余一点天光，如泣似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