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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玄亮】谋面之前

(一)

那是建安二年的春日。

一连下了几日的细雨,后来,雨水忽然大了起来,涨满了溪水和田地。

白马上的青年不得不避到树冠下,他看上去正当而立之年,他擦了擦额角淋淋漓漓的雨水,或是汗水?

他计划去拜访徐州的别驾从事,也是一位富商巨贾。

他刚刚得到了对方倾尽家财的资助,才能够勉勉强强重新整顿了军卒。

“春霖剧倒,这是不祥之兆。”望着树冠上如织的雨水,对方嗤笑道:“刘将军。”

他、他?或者说,是刘备呢?

刘备听罢这话,不禁一声笑叹:“我原欲往咫尺途,今看遂成山河险。”

要承担战败的辛苦,要克服道路的泥泞,还要担心粮食的短缺……尽管如此,刘备还是决定要回小沛去。

与以往不同,刘备一路都沉默着,皱紧了眉头。

要说回到小沛,便能够重整旗鼓,收拾河山,消灭强大的诸侯,使献帝在官殿里维系起煌煌两汉的辉煌?

刘备觉得希望微乎其微,可奇怪的是,他也没有觉得一切都是徒劳。

差不多快到小沛的时候,刘备却传令往西直走。

“西边是哪里?”张飞问。

关羽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

往西直走,是那位富商给刘备的建议。

富商?那位富商名叫麋竺。

刘备询问麋竺,除了大雨不详之外,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。

麋竺唇边掠起一个淡淡的笑意,他说:“刘将军向西走吧!在下的门客为刘将军算了一卦,一直向西,您会遇到一个启示。无论它是否如意,您都会安然接受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刘备问。

麋竺笑容更盛:“只因您是刘将军。”

想到麋竺这句话,想到他在自己困顿至极时的慷慨解囊,还有他愉快又带着淡漠哀愁的话语,刘备忽然觉得麋竺早已洞悉一个大秘密,只是不肯言说。

刘备停下马,下令让军卒驻扎在高地上,云脚低斜,乱石上生着湿滑的苔藓。

看着迟迟的日色,要生火做饭,还要迎接并不乐观的未来,刘备思绪芜杂。

他闭上眼睛,想要尽量放松身体,却发觉这并非一件易事。

习武,作战,整顿军卒,焚膏继晷,不舍昼夜。

远处夜枭“聒聒”的啼叫,四下都是暴雨带来的潮粘。

没有足够的炭火,穿了几日的便鞋也阴湿了,双脚踩在泥水里般的潮冷。

合拢的双眼前走马灯一般,一会儿是暴烈的硝烟,一会儿是嘶鸣的战马,一会儿是乒呤乓啷交接的兵戈……

血腥的红色,阴郁的黑色,红与黑像鞭子般一下下抽打着他。

仿佛过去的日子,时时刻刻都遭遇着变故、灾难,时时刻刻都在用尽气カ,以求生存。

三十多年的艰辛涌动上来,令刘备疲倦不堪。

豁然睁开眼睛,低垂的日色下有高高低低的流萤翩联舞动,风一吹,便是一晃,停一停,又晃……

他独自一人,策马,顺着流萤走去。


(二)

“分离。”

父亲独自斟了一杯酒,救救凝视着着浮荡的酒纹。

“什么?”

“分离。”吐字清晰,眉眼都是笑意,“亮儿怕寂寞吗?”

他摇了摇头。

“那么,惧怕死亡吗?”

“……不。”他迟疑了一下,回答。

“再有,惧怕颠沛流离,功业凌迟吗?”

“……唔。”他抬起头,正视父亲的眼睛,说到:“不。”

父亲不说话了,看着他,只是笑,居官处事时的温柔谦虚飞速敛去,让他怀疑,这副属于他父亲的熟悉的皮囊下,生长着他素昧谋面的灵魂。

他觉得有什么东西,簌簌地、从他心头被削落。

他又觉得心下一凉,凉得好舒服;再低头看,好薄好冰的一片刀刃,插在他的心房上。

那刀刃末端,雕刻精致的刀柄,正握在父亲的手上。

并没有抱歉的意思,父亲眼底只是陌生的笑意。

他想去捉父亲执柄的手,却什么也没捉到。

梁甫山的坟冢上,生长着荒草萋萋。

他漫无目的地远望琅琊,却只看到一跳一跳的磷火,沾在松枝上,点缀如花。

磷火中有一人策马独行,白袍像是融化的积雪,流淌在连日的雨水中。

迷离间模糊的形容,令他想起了父亲苍白的笑靥。

他其实很想问一问父亲,他应该畏惧父亲所说的那些事物吗?

答案模模糊糊的。

叔父常常叮嘱他,要做个像父亲那样的儒学君子。

叔父又说:“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能。”

他觉得父亲如果听了叔父这些话,也会跟着点头。

可他又觉得父亲似乎不会这么回答他。

纷纷扰扰地乱世之中,他究竟应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呢?

茫茫然然的来路之中,又究竟会指向哪一颗星辰呢?

分离、死亡、颠沛流离、功业凌迟……与其说父亲是从酒纹中看到这一切,不如说是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,父亲便做好了这些觉悟。

他也并非不可预料到,想要好好活下去是,确实一件很困难的事情。

困难到让他觉得,哪怕死亡也不是那么得令人畏惧了。

他起身,沿着垅径穿越荒畦几亩,隐约可以看到一眼清泉,泉水从石缝中一点点渗出来,聚作一滴,便复滴入沙地。

暮色四合,他点了滴泉水往唇畔一抹。


(三)

刘备在山水之间看见一眼清泉。

泉水边站着一个精灵般神秘的少年。

少年整齐的鬓角上流转着湿润的光泽,柔柔的一缕,晃着人眼。

少年也看到了刘备,他看见刘备下马笑着望他,他心里竟不再那么平静了,他心想:这人的的神色,是在笑吧?可他为什么要停下脚步来望着我呢?他不像外地人,可看上去也不像本地人,他又为什么要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盘桓呢?

少年没有惊得逃入屋里,也没有喊人来。

刘备望着他,他看清楚了少年也在笑,只是少年那戏谑的唇角,笑纹淡得像天生就有的。

少年想:“这个人,是从哪里来的呢?”

刘备想:“这个人,好像几时见过呢?”

少年继续想:“他鬓角上还沾着从远处带来的泥沙。”

刘备继续想:“麋竺预见的那个启示,就是他吗?”

刘备与少年就这样沉默地相望,两人都不觉厌烦。

少年看着刘备快要磨穿的鞋底,看着他干燥起皮的唇角,他忽然十分大胆的,甚至有些唐突的,又点了一滴泉水,踮起脚尖,往刘备唇角一抹。

刘备被他这个举动惊了一下,他抿了抿嘴,清凉的滋味堪堪弥散开来。

“他在做什么?”刘备想。

“我做了什么?”少年想。

“我居然在不经意间就独自走到这里。”

“他来这里做什么?”

少年忽然后退几步,草木摇落,打湿了他的衣裳。

“当心。”刘备不禁说道,他身子前倾,想要去扶助少年。

少年轻巧地一闪,避过了刘备好意。

自觉有些失礼,刘备收手作揖,问道:“请问这是哪里?”

少年一笑,不失为清冷的妩媚。

忽而呵欠散了笑颜,少年说:“谁知道呢?松木,野田,到处都是这样。”

刘备手扶青苍的松木,接着问:“那你呢?有名字没有?”

“当然有。”少年说,用手指着天上的星星,说:“我叫亮,像北辰星那么亮。”

“北辰?倒是特别。”刘备唇边的笑容更明显了,少年轻悦的话语有如明朗的星辰,一点点散开他心中积雨的沉闷,若不是担心惊到他,刘备真想走近几步,握住少年的手,坐下来与他好好说说话。

恰好这时少年扑了扑衣上的露珠。

荒畦流泉,夜色阑珊,刘备又说:“今年好大雨,泥沙淤积,牛马莫辨。”

少年神色古怪地看着刘备,说道:“水天需卦,需于泥,致寇至。”

话才说完,刘备心内咯噔一下。

需于泥,致寇至。

少年眨了眨眼睛,黑琉璃般的眸子里盈盈倒影的漫天星河,却令刘备奇妙地安静了。

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刘备温和地问。

“长久地在泥沼中等待,最终只会招致灾祸与匪寇。”少年说。

虽然有所准备,身体还是微微一晃,“好不容易才重整的军卒,很快又要招致吕布的讨伐吗?”刘备想。

这种想法木刺般扎得他生疼,可疼痛之后,他一直紧绷的神经却松弛了下来。

少年黑发流散,在晚雾中轻轻飘荡着。

“你怪怪的。”少年说。

“我没有怪你。”刘备说,一脸和气,又问:“你有去过小沛吗?离这儿不远。”

“没有。”少年摇摇头,说:“我也不是这里的人,我随叔父避难,要到豫章去。”

“你是哪里人?”

少年倚在松木旁,伸了个懒腰,两臂举得高高地划了个弧形,长吟道:“我所思兮在太山,欲往从之梁父艰,侧身东望涕沾翰。”

齐鲁之地已成战火的废墟焦土。

少年脸上却丝毫不见逃难之人的狼狈,刘备有点恍惚,夜气愈发浓重,蜉蝣剧舞上下,兀立着的少年美得使他什么也看不真切了。

“我该走了,不然叔父要寻我了。”少年说。

“等等!”喊出口,刘备就觉得唐突,“等一下,请等一等!”

少年急匆匆地跑远了,刘备追了几步,却被夜风吹迷了眼。

刘备再睁眼看时,少年已不见了人影


(四)

简直就像个梦境。

他既不知道少年是谁,少年也无意于过问他的名讳。

“亮。”刘备在唇齿间咂摸着这个名字,直到后来隆中的山水,令他又一次记起了那抹清泉在他唇畔的甘洌滋味。

可这个时候刘备并没有能够预料到后来荆襄的一切。

他甚至有些怀疑,那个少年也只不过是山水之间的一眼清泉。

或者是是他走过了苍黄变幻之后,偶遇的烟云等闲。

在与他的灵魂谋面之前,刘备还要求索等待近十年。

这没什么,刘备策马回到军帐中,关羽问他:“大哥是去哪了?”

“我去探路了。”刘备淡淡笑道。

“探路?”

“往西直走,是一片山林,林中生着很好的松木。”刘备说。

关羽从他脸上,看到了许久不见的轻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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