摇晃的辎车上,我头晕的厉害。
杂草丛生的驰道两侧散落了几片碎砖,记录着数十年前精心修缮过的痕迹。
心思一片混沌,血管般的枝蔓自左右两侧涌入眼帘。
旧时初入荆楚,家君载着我与长姊月华一路颠簸,差不多也是这副光景。
我扯了一把枝蔓扔着路旁,试图宣泄无处安放的头晕恶心。
车轮碾压草茎的声音与这样荒废的驰道相得益彰。
天色将暮,磕磕绊绊的路况使我愈发气馁,不禁埋怨起曾经满心期待游学之旅的自己。
实在是愚不可及。
难得有机会可以在州郡中随侍宋先生衷,传习《法言》。
但是由于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,我根本无心治学。
“倘若听从家君的建议的话……不。”
我扪心自问,又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。
听从家君的建议,就意味着必须面临水镜先生或庞德公单方面的训话。
可怜我既不擅清谈,又无感于经世致用,只剩下脆弱的神经可供磨损削薄。
身体与心灵,希望能被削薄的自然是前者。
话虽如此,这段车程实在是忍无可忍,侍女子晴搀扶着我吸了点嗅盐,子昭向车夫出声询问。
“请问还有多久的车程?”
“半个时辰吧,或许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到。”
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,我伏在子晴的肩头小憩。
简短地道谢之后,子昭取来蒲扇为我纳凉,又掏出了昨日圈点的章句诵读起来。
我心不在焉地听,望着车窗外残阳一跃一跃地沉没在苍山之间,
读到“闲门以虚,终不可实也”的时候我感到不安起来。
仿佛意有所指,又仿佛被抓住了某些把柄。
尽管子昭言者无心,然后我实在不是一位合格的听者。
不仅曲解了其中含义,还莫名生出来许多顾虑,
“这应该不是在说我罢……”
这时窗外传来悠然的长啸,打断了子昭的吟诵。
似乎很是舒畅,以至于使我都难以忍耐四肢的僵直酸痛,朝车窗外探去。
“公子当心!”
“先前习家的公子也是这样不小心,被沿路的荆棘刮伤了脸,留下好长一条口子。”
我当即坐回子晴身边。
然而注意力已然被那声长啸分散,我望向路肩另一头的杂树生花。
忽然出现的一株辛夷袅袅娜娜,遮蔽了初春的凄清。
辛夷旁伫立着一位惨绿少年。
是谁?
视线对上了。
一秒、两秒......
仿佛逃避似的,我将头匆匆瞥向一旁。
向氏?杨氏?还是庞氏之子?都不是,甚至不曾听闻长辈们提起过。
虽然事出突然,而且只有几秒而已,但是我绝对没有记错。
少年清俊的眉目,只需一眼便令人难以忘却。
我笑了起来,甚至忘却了车旅的劳顿。
“公子在笑什么?”
游学荆楚,我并不喜于官学间以象数解《易》的理路,浮泛的仕宦之气更加令人无所适从。
因而这偶然间的惊鸿一瞥,在我眼中有如幸运的征兆。
最好能打听到此人出处才是。
彷佛是此行的唯一收获,我靠在子晴肩头,脸颊上感受着微风吹拂,咀嚼回味起学舍的见闻。
蔡氏、蒯氏的子弟总是自觉高人一等,成日间盛气凌人的模样恨不得让人揍上两拳。
曰鼓在暮曰钟在晨,不过是迂阔的夜谭而已——高粱子弟终归需要“门第”,就像是婴孩需要奶瓶。
门第各异,就无所谓高低了。
这种琐事上强行较真,属实拙劣。
只是治学,真若是敛了神色,倒像是在废墟上有所构建:全然自信自顾的“义理”来铺陈构架。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;自有一番所谓理路,理路来去,一路还是废墟,思想的瓦砾。
夕阳残照,汉家陵阙......
于自我怀疑间质疑汉家今在何处?
北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氏自诩为汉家。
真是荒诞可笑。
好在没有“汉家”,才容得下各自赋予“汉家”;假如确乎存在什么“汉家”,而又不合时下诸君的志趣,才真是尴尬狼狈。
狼狈之余,也不乏畅快者,庞氏子言:“食汉禄,为汉臣,正不知还要经过多少世代的因循,也许就这样下去。可如今的世道,若无胆识直入死地,向死而生,枉论所谓汉臣。”
也是有趣,甚是有趣,庞氏这位名统的少年,总是能令人耳目一新。
庭院间的辛夷花架飘着冷冽香味,一丝一丝舒展在学舍里。
辛夷自开自落——这让我恍然惊觉研学所剩的时光不多了。
不过回去又要特聘西席讲学而已。
我原本打算无所挂碍地接受这一切,然而庞氏子的这番言论,使我心中的归意转化为一片模糊。
平生追壮观,清谈极沧洲。
贯穿身体的舒畅感,告诉我宋先生还想指点一二。
“学者不以持重守成为义,这是为学不朝一日之功。”
我不晓得宋先生这番话褒贬何意,他自有他的古朴典雅,正所谓:闭门草《太玄》。
不过庞氏子似乎有些局促。
“君子不重则不威,学则不固。”
我掩面冷笑。
“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。”
这种论断,首先要训诂什么是学,其次要训诂什么是道,再次、还要训诂所谓“为”的具体内涵,通篇训诂完了,便是洋洋洒洒的万言文章;没毛病也无趣,如瓶颈那样细,一拉就断了。
先贤所留存的,可绝非现下这一番境况。
还是要持重,要自我和解、总比取媚世俗强些——宋先生不可拆解的古朴,一上来看便说:“得意忘言。”
再回过头去看圣人,圣人说:“非道远人,人自远道。”
在往圣先贤们客客气气的压力下,毫不客气地自嘲道:为学到这个地步,我真堪称百无一用。
风吹着辛夷花瓣零落成泥。
由于只有十数名学生,讲学应该很快就可以结束才对。
只不过宋先生玄之又玄地义理夹杂着自家训诂令人望而生畏,甚至间或还吟诵了几曲《四愁》聊以解乏。
结果所有人都昏昏欲睡,真是难以置信。
其实宋先生也可以深入浅出,讲得有趣些,但他似乎有意发挥了晦涩生僻的极限,算是打压我辈平日的疏懒罢。
我认为这个想法很合理。
在被宋先生公然打压之后,我的手上多了一卷典籍,是此番将要典校的《解诂》。
我自垂髫之年师从先生宋仲子,排行十二。
我辈遍注《易》《玄》,积年如一日的典校生涯看似漫长枯燥。
实则一晃而过,而且再也回不去了。
我一面思念着它,一面又怀着奇特的恐惧,担心它不再是我喜欢的模样。
我喜欢在初春的时节骑一头小黑驴,斜把一枝柳枝,当小驴倔着脾气要吃花儿时——从州府至学舍的小径上,一溜烟地生着粉嫩的野花,飘摇着数点毛茸茸的柳絮——我将柳枝敲打在驴屁股上,它发出“哎哟”一声欢叫,撒开四蹄,将我眨眨眼就带回了学舍。
学舍旁流淌着一条小渠,小渠环绕着村社曲曲折折地流入涧水。
我赶着驴回来时,师兄便会放下笔,从房屋内走出来,懒懒地舒展一下身躯。
屋外有很好的阳光,我从驴背上一跃而下,给师门带来新鲜的粮食和新鲜的、州府的消息。
先生漫不经心地听着,去小渠那拎一盆水给我,说:“洗洗,来,洗洗,十二。”
先生总是唤我十二的,连带着师兄们也一并如此称呼。